防虫神器、生根神药、“专家”神操作……记者调查发现，近两年，随着AI技术的飞速发展和农村网民规模的不断扩大，社交平台上一些所谓的农业领域“专家”，伪造“权威”人设、吹嘘“三无”产品，以知识科普之名行诈骗敛财之实。
业内人士表示，平台“流量至上”的算法逻辑、AI技术的低门槛滥用以及线上正规农技服务体系的结构性缺口，导致农业“伪专家”层出不穷，乱象屡禁不止。
明码标价 造“专家”滋生黑灰产
59岁的甘肃省兰州市榆中县韦营乡村民王海（化名），前一段时间从网上下单了一批农大“专家”推荐的粘虫板，号称携带特殊光谱，既能防水也能抗热、正反面都能粘虫。
“直播间演示的视频里粘满密密麻麻的虫子，我在大棚里放了很多张，一整天一只虫也没粘到。”王海说，买的时候是冲着“农大专家”的名头去的。但当记者问起“农大专家”究竟来自哪所农业大学时，王海却一脸懵。
记者采访当地农技部门专家得知，粘虫板其实就是一种黄色塑料板，利用虫子的“趋黄性”达到物理灭虫的效果，光谱技术纯属噱头。
记者梳理发现，近年来，受“高产能手”“博士研究员”“大学教授”等“专家”诱导而“被坑”的农民不计其数，部分问题农资在电商平台销量达十几万件。
“一般的生根剂只有一种作用就是生根，但我手里的这款猛生根原液不仅生根速度快，还添加了作物需要的18种氨基酸。”这是记者在抖音搜索发现的一款生根剂宣传视频文案。“专家”口沫横飞的“科普宣传”，让3.2万人跟风下单。然而在产品包装上既无配料说明，也无配比建议。
甘肃省兰州市榆中县农业技术推广中心经作站站长杨海兴从事农业生产已超过33年，他坦言自己也关注过类似的“神器神药”，甚至还买过百合生根药剂做过试验。
“栽了五次跟头，每次花费几元到几十元不等，第六次才买到适合我们当地使用的产品。”杨海兴说。
兰州大学生态学院教授杜彦磊表示，农业生产受气候、土壤、地形等自然条件影响显著，具有极强的局地性。“就算是科学权威的研究成果，从实验室走到大田也需经过严格的论证和适应性测试。”
记者调查发现，农业领域“造‘专家’营销”已滋生黑灰产业链。在小红书，有专门的攻略讲解新手小白如何打造农业“网红账号”，部分博主更是将文案代写、视频剪辑明码标价，在评论区“引流”。
专家表示，社交平台的流量骗局延伸进现实后，不法分子制造“科普、宣传、销售”“一条龙”套路，或伪造“元宇宙种植”“碳基农业”等“黑科技”噱头，或引经据典动辄搬出国际前沿“研究成果”，用AI生成夸张文案，制作批量短视频“轰炸”农民，用“专业身份”推销“三无”产品，损害农民切身利益，危害农业生产安全。
以假乱真 “三无”农资充斥社交平台
受访专家认为，农业“伪专家”泛滥的背后，暴露出现阶段法律惩戒不足、平台监管缺位、AI技术滥用等多重问题。
甘肃志华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郎涛表示，近年来，农资产品线下交易正规化与专业化程度提升，挤压了假冒伪劣产品销售空间。一些不良商家便开始“转移阵地”，将一些直播平台当成伪劣农资和“三无”产品流通的黑市。
郎涛说，正规种子站里卖的合格杂粮黍子种子400克20元，网上的杂牌一斤5元，这些“伪专家”抓住部分老百姓图便宜的心理，以次充好，甚至以假乱真。“县上农技站的专家下乡培训时，曾有农民询问网上购买的种子为何会出现烂芽、死苗的情况。”
“假农资害农，一害害一年，甚至好几年，轻则导致农民减少收入，往大了说就是危害粮食安全。”郎涛说。
农业农村部于2017年颁布《强制性种子质量标准要求》，对种子的纯度、净度、发芽率、水分等指标作出明确规定。但记者调查发现，直播间里很多“农业专家”在所谓“优质种子”的视频介绍或商品链接中，没有展示相关指标及权威部门出具的检测报告。
甘肃省兰州市榆中县农业广播电视学校校长刘明亮表示，2023年学校曾组织农技专家做过线上培训，但真正的“硬核科普”流量堪忧。“首先，真专家科普时专业术语相对较多，有时大家可能听不懂容易失去耐心，而伪专家的语言表达经过精心设计更具煽动性，容易让老百姓轻信。其次，真正的农技专家都在田间地头忙活，很难挤出时间专心做账号，导致账号因难以实现持续更新而被迫关停。”
同时，平台监管缺位与算法导向无形中助长了“伪专家”气焰。甘肃农业大学农学院院长李玲玲表示，目前，电商平台对“农技专家”账号的资质审核形同虚设，“伪专家”通过虚构科研背景、使用AI生成虚假丰收场景等方法吸引流量。基于“流量为王”的算法规则，平台会优先推荐煽动性强的内容，导致“劣币驱逐良币”，“伪专家”招摇撞骗而真专家无人问津。
记者调查发现，一些农民会跟着AI批量生产的“专家”，按照所谓的“网红配方”调配农药。“在‘真专家’下乡培训时，有的农民竟会拿出‘伪专家’的‘证据’进行‘反驳’。”杜彦磊说。
源头共治 合力构建健康农业生态
受访专家呼吁，未来需通过法律规制、技术验证、权威平台、教育赋能四维联动，构建可信赖的农业信息科普体系，从源头构筑防线，重塑信任体系，为农业产业发展营造健康有序的宣传生态。
李玲玲说，在高利润的诱惑下，不法分子打造“伪专家”人设，形成黑灰产坑农害农，究其根本还是违法成本低，执法震慑力不足。“在法律层面，尽管《中华人民共和国反不正当竞争法》《互联网信息服务深度合成管理规定》等法规对虚假宣传和AI滥用有所约束，但执行层面存在滞后性。”
“目前对一些攀附热点、售卖假货牟利的农业账号，只是责令整改或给予罚款，并未形成有效震慑。”李玲玲说。
专家建议，针对涉农AI诈骗或可适时推动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中增设涉及农业智能技术犯罪的相应罪名，明确伪造农产品检测数据、虚假溯源等行为的量刑标准，便于对相关违法犯罪行为进行严厉打击，从根本上提高违法成本，维护农技服务市场的正常秩序。
杨海兴等人认为，“伪专家”带货看起来是“做科普”，但目的却只是“上链接”，电商等平台在内容审核和商家资质审查上未能有效识别和拦截“伪专家”与问题农资，给了不法分子可乘之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一些农技专家建议，平台应针对疑似AI生成的农业信息进行更加明确的风险提示，如涉及农产品销售，应在显著位置标明国家规定的相关质量数据，防止不法商家“挂羊头、卖狗肉”。
受访专家呼吁，平台需担当起主体责任，完善审核机制，加强内容与资质审查，建立有效投诉举报渠道。同时探索建立专家知识库，确保科普信息的科学性和权威性。
业内人士建议，应进一步补齐农技服务体系建设短板，农业科研院校和基层农技站的专业人员应积极“触网”，提升服务覆盖面和渠道。通过AI技术赋能及多元宣传渠道构建全媒体传播格局，及时发布惠农政策解读、科技知识讲座等内容，提升权威信息覆盖率和影响力，挤压“伪专家”的生存空间。“让真正的专家来到身边，让骗人钱财的伪农业专家无处遁形。”杜彦磊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