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秃鹰的视线里
2015-04-02    作者:云也退    来源:一财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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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与妻子莫妮卡,于201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特朗斯特罗姆于上周去世。
  摩肩接踵的人群是一块毛玻璃,飞舞的黄叶是拍出的一份份小电报,邮票是一块魔毯,树的影子形成了一串黑色的数字。人称阿根廷的博尔赫斯为“作家中的作家”,因为他的作品里充满小说家的“元想象”,称瑞典的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为“诗人中的诗人”,除了他极纯粹、极标致的超现实主义诗风,还与他稀少的产量与巨大的国际名声有关。看看他的译者阵容,都是各国诗坛的顶级人物:芬兰的凯?韦斯特伯格,美国的罗伯特?布莱和约瑟夫?布罗茨基,波兰的切斯瓦夫?米沃什,中国的北岛。
  在瑞典,特朗斯特罗姆有另一个绰号:“秃鹰诗人”。中文不太好听,但“秃鹰”说的不是形象或习性,而是意指他眼界开阔,覆盖世界,直抵寰宇。托马斯的第一部诗集《十七首诗》,很薄很薄的一本册子,写的时候,刚刚20出头的他在听西贝柳斯,所有诗篇都对应上了西贝柳斯音乐里的乐章,有《序曲》,有《复调》,有《节与对节》,有《尾声》。他靠着这本集子赚的钱去了希腊和土耳其。再往后,等他工作了,他出国旅行就更多了。
  旅行的见闻反哺了他的诗歌写作,如《一个贝宁男人》,题注“谈16世纪贝宁王国一个葡萄牙犹太人的青铜浮雕照”,这个浮雕照片,就是他在维也纳一所博物馆里看到的。1980年代中他访问中国,写成《上海的街》一诗,让中国人看了椎心不已:“黎明时人群奔醒我们宁寂的星球/公园到处是人,人人都长着八张玲珑的脸,以对付/各种情况,避免各种过失……”他自幼的偶像,是享誉世界的探险家利文斯顿和斯坦利;而在人类社会之外,自然界也留下了他的足迹。2013年斯德哥尔摩的国立博物馆办了个特别展,展出特朗斯特罗姆儿时收集的昆虫标本。他80大寿那年,哥特兰岛上发现的一种稀有的甲虫,以他的名字命名了。
  诗人闯世界,从各种文明、各种景观里汲取灵感,但他以什么为生?托马斯不是家境富裕的公子哥,他得工作,事实上,人们但知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名,却很少了解他赖以谋生的主业:心理学家。从1960年年近而立起,他就开始服务社会,最早在一所青少年管教所担任教养员,后来又接触到众多问题人群——北欧这些高福利、高幸福感国家,人的心理疾患也得到了格外有力的重视。
  “他们犯了罪,可说起自己的行为还挺委屈,”托马斯曾长期供职监狱,后来,他在受访时回忆起那些年轻的罪囚,“他们说:‘我站在一个房子里,面前一大堆钱,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说得好像他们自己也是受害者,至于钱到了他们口袋里,跟他们没关系。这种有意思的心理被他抓住了,他获得一枚精致的洞见:“你怎么经验,你就怎么表达。”
  你怎么经验,你就怎么表达。诗人之强,不就强在与众不同的经验吗?他说蘑菇“是黑暗的地底下/一个抽泣已久的求救者的手指”;睡着的人,“舒展成轮子的辐条”;人在帐篷里点起了火,他却说“炉子主宰着帐篷”;人走路,发出动静,平常到不能平常的现象,他说,这是“地面的爆炸”。
  角度奇特的经验,制造出众多令人惊叹的表述,读他的诗,最多不出三首,定会遇到让你目瞪口呆的灵光闪现。万有引力定律,尽人皆知了吧,有形的物体都在地面上,或早晚要落到地面上,托马斯却写出了“白天压着我们工作,夜晚压着我们睡觉”。移动总有目的地,有终点,但梦游者会去哪里?托马斯说:“梦游者尼古德摩斯走在/通往地址的路上”。在《嘉里隆》中,旅馆的“地下室拖着身子在上楼”,发出奇怪的响声。“步行街在外面走动”,这句话让我想起那个经典的脑筋急转弯:“小明看见一双运动鞋,为什么发抖?因为他看见一双‘运动’鞋”——不过,托马斯的世界观可比小明复杂多了。
  托马斯名气来得早,而他出过的诗集都很小,比如《十七首诗》,我们会好奇,谁会掏钱去买一本只有区区十七首诗的书来读?事实是,这本集子一问世就收获好评。比他小15岁的芬兰诗人凯?韦斯特伯格,因为翻译《十七首诗》而与托马斯交厚,两人讨论西贝柳斯,互访对方的国家和文化,蔚为美谈。年长于他的美国诗人罗伯特?布莱,也跟他有几十年友谊,两人的通信以《航空信》为主题结集出版。勃莱力推托马斯,托马斯却说,他更经常与一些对他的诗作不感兴趣的人在一起——比如服役的罪犯。
  勃莱把托马斯的诗译成英语,他说,有次做活动,有人问托马斯,他的工作对他写诗有何影响。在美国,诗人通常会说,我工作,挣了钱才好支持自己写诗——谋生只是需要,不能和艺术创造相比。托马斯的回答则出人意料:“好奇怪,怎么从没人问我的诗怎么影响我的工作呢?”
  我从这句话里窥见了他思维和灵感的秘密,那就是下意识的换位、颠倒、倾转。也可以说,是不确定,工作与谋生哪个为主,哪个为辅,在托马斯这里是不确定的。仍然可以从他的诗句中找到无数证明。“影子摆脱物体”——而不是物体消除了影子;“天空好像突然被暴雨涂黑”——难道不是先天黑再下暴雨的吗?顺序的颠倒产生了奇迹。
  《脸对着脸》,一首经常得到论者赞许的短诗,名字就隐含了一种二元平行观,再看这些句子:“灵魂/磨着风景,像船/磨擦停靠的渡口”,“死线丈量着雪深/脚印在冻土上衰老/语言在防水布下枯竭”:看,居次的、漂移的、附属的、抽象的东西,依次挑战居于主位的具体而稳固的事物。最后,有一天,“一切转过了脸/大地和我对着一跃”——再也没有主次之分,就连时间的先后,也被抹去了。
  于是生命变成一场寂静,一场辛酸的幽默,任何奋力在其中找出规律的人都将受挫。诗人的任务是把意外从逻辑中解放出来,把语言从词语中解放出来。托马斯的诗,氛围寂寥,词语凝练锐利,有如金刚石,不免让人揣想,他本人也该是北方雪国的一个至纯至粹、镇日苦吟的文人吧。实际上,托马斯一直在靠自己的专业生活。他说过:“有太多的事我想做——这是我的人生难题。”在监狱里,他的任务是疏导囚犯的心理,这是个全天候的活计,“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写作的。”
  音乐,美术、心理学乃至公职,都成了他的爱好,养家和写诗不仅不冲突,还互相哺养。他有很好的钢琴修养,在他的诗里,有“序曲”,有“交响乐”,有“管风琴音乐会”。他还翻译,他曾为瑞典语《圣经》翻译过部分章节;他说,要真给他全天的时间专心写诗,他反而要瘫痪了。
  在冷战激化、各国都政治挂帅的六七十年代,特朗斯特罗姆的诗遇到了批评。人说他不写政治。其实他也写,1970年出版的诗集《看见黑暗》,是探索他的个人经历的,但有好几首诗都让人联想到政治。他最好的诗之一,《论历史》,通透地讲出了政治的本质:“激进和反动生活在不幸的婚姻里/互相改变,互相依赖”,而我们,“作为它们的孩子我们必须挣脱”。接下去又是目光如炬的警告:“每个问题都在用自己的语言叫喊”,不要随便搬移甲地的经验到乙地去用,最后,“请像警犬那样在真理走过的地方摸索!”
  1986年2月28日,瑞典总理奥洛夫?帕尔默遇刺身亡,真相至今未破,掀开了瑞典冷艳安宁之下政治阴暗的一角。无数文人就此事大做文章,斯蒂格?拉森的畅销小说“千禧年三部曲”,揭黑打恶更是毫厘不爽。托马斯却是个异类。他说,总理遇刺一事,无法刺激他写作的欲望。换句话说,在他的深处没有“内力”前去迎击。“我感兴趣的东西,都得有一段长历史,我能回到一个很早以前的时代。”
  他心中的“长历史”,当然来自他的“秃鹰”之眼。他不关心一起谋杀,却会关心“谋杀史”,会关心悠久而普遍存在的镇压、监控和服从,因为这与心理学有关;它关心体现在人类行为里,而不是意识形态里的政治。且看他怎么写官员:“和死亡打交道的人不会惧怕天光/他们在玻璃房指挥,他们在阳光下拥挤/他们把身子伸过柜台左看右顾”(《在野外》),再看他怎么写审查制度:“请回味句中的含义。我们将在两百年后相会/那时旅馆墙上的高音喇叭已被遗忘/我们终于能安睡,变成正长石”(《致防线背后的朋友们》)。
  诗歌,在特朗斯特罗姆看来,是二元相遇的结果,“一种强大的外力突然与一种强大的内力相遇”——只有一元,是不足以写诗的。对于文学和诗歌而言,心理学也是另一元,心理学让人更真实,更“在地”,不至于闭门造车。心理学也保护了他,让他可以通过稠密的意象,而不是通过宣言和社论来向政治发言——如果他必须要这么做的话。
  59岁时他不幸中风,右半边再也没能恢复,他用左手写诗、弹钢琴。那时,他才出了第十本诗集,一共不过二百来首诗。太少了,是的,但这对广大写诗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激励:大诗人也须百般锤炼,始得文字的真金。
  他言语困难,行动不便,但音乐仍在他的大脑和心灵的深处,1996年,新诗集《悲哀贡多拉》发表,名字取自匈牙利作曲家弗朗茨?李斯特的钢琴曲,他在好友瓦格纳病逝时写下了这两支曲子。诗集中的第一首《四月与沉寂》里,他写道:“我唯一想说的/在无法触及的地方闪烁/如当铺里的银子”。他通过这样的句子思考,或者不如说——等待着死亡:“沟中的花朵、鼓乐和沉寂/走吧,他们已被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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