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憎恨我们吃螃蟹
    2007-12-05    汪朗    来源:经济参考报
  螃蟹的样子很怪。
  《梦溪笔谈》载:“关中人不识螃蟹。有人收得一只干螃蟹,人家病虐,就借去挂在门上。”国人过去相信生疟疾是由于虐鬼作祟,门上挂一只螃蟹,虐鬼不知是什么玩意,就不敢进门了。沈括说,“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这话说得很幽默。沈括是杭州钱塘人,又在延安当过官,此事应是亲见,而非耳食。当年关中人不识螃蟹,恐怕只是穷乡僻壤的普通百姓,繁华都市的富贵人家,当不至此。东汉郑玄考证,西周祭祀时便有青州的蟹胥即蟹酱。可见关中早八辈子就有人不但识蟹,而且食蟹。不过,食蟹之风流行开来,还是以后的事情。
  东晋时有个叫毕卓的人,官做得不大,最高也就相当于省办公厅主任,地厅级,但酒却喝得多,还经常因酒废事。他在吏部任职时,看到邻居家的好酒酿成,便趁夜去盗饮,被当场拿住。直到天明主人来时才发现:“啊呀,原来是毕吏部!快快松绑!”主人非但没有将其送官,还拿出好酒与他对饮,直至大醉方休。毕卓有句名言:“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这样一个人,把喝酒吃螃蟹作为最高追求,在《晋书》中居然有传。搁到现在,别说立传,纪检监察部门不查处便算便宜。可能史官觉得,懂得品尝螃蟹美味的人,毕竟还有些可爱之处;再说,毕卓只不过想喝点酒,吃吃螃蟹螯而已,又没有为此巧取豪夺,比那些为满足口腹之欲而横征暴敛的人要强许多。
  国人食蟹之风大约起自江南一带,开始时并不为北人所认可。《洛阳伽蓝记》曾记载北魏杨元慎对来自江南的南梁将军陈庆之的奚落:“吴人之鬼,住居建康。小做冠帽,短制衣裳。自呼阿侬,语则阿傍。菰稗为饭,茗饮作浆,呷啜莼羹,唼嗍蟹黄。手把豆蔻,口嚼槟榔。乍至中土,思忆本乡。急急速去,还尔丹阳。”嗍是吮吸,唼是吧唧嘴的声音,用来形容吃蟹黄的情景倒是挺传神的。从中可见,当时北人对南人吃米、喝茶、食螃蟹的习俗还是颇以为怪的。直至唐宋之后,情况才有了改变。
  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时皇宫中已有螃蟹需求:“东华门外市井最盛,盖禁中买卖在此。凡饮食、时新花果、鱼、虾、鳖、蟹、鹑、兔、脯、腊、金、玉、珍玩、衣着,无非天下之奇。其品味若数十份,客要一二十味下酒,随索,目下便有之。”宋朝赵家皇帝祖籍河北涿州,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宫中也要食蟹,可见此风已然北渐。不过直到今日,南北风俗还是有些差异。
  苏沪一带称螃蟹为“大闸蟹”,盖以阳澄湖大闸一带所产最为肥美。而北京人则径称螃蟹,没有别号。过去,“老北京”讲究要吃天津附近胜芳的大螃蟹,这些年北方日益干旱,胜芳螃蟹也久违了。几年前,螃蟹在北京时价颇昂时,一个朋友曾诚邀品蟹,到一家江苏馆子门口问引座小姐:“有大闸蟹吗?”只见她思忖好一阵,终于恍然,随即热情作答:“我们这里不卖炸蟹,但是蒸、炒螃蟹都有。”朋友听罢扭头而去,另择他处。江苏馆子不知道大闸蟹,成什么话?其实这也正常,那小姐言语之中,分明透着一股浓重的东北腔。
  中国人为什么要吃螃蟹这种样子很怪的东西?最直截的答案当然是好吃。林语堂便说过:“凡地球上能吃的东西我们都吃。出于爱好,我们吃螃蟹;出于必要,我们又常吃草根。”但我怀疑事情是否如此简单。螃蟹好吃,是吃过之后的结论,而非未吃之前的动机。中国人最初吃螃蟹,应该出自于憎恨。
  稍加对照便可明了,中国食蟹之风最盛的地区与种植水稻最早的地区大致相当,都在江浙一带。而螃蟹又是个食稻伤农的东西,而且曾经为害相当严重。直到元朝,江苏一带还有“蟹厄”的记载:“吴中蟹厄如蝗,平田皆满,稻谷荡尽,吴谚有蟹荒蟹乱之说,正谓此也。”螃蟹多时,会像蝗虫一样给稻谷带来毁灭。农民对此能不恨哉?恨到了极点,只好去吃。古人对一个人万分憎恨时,不是要“食其肉,寝其皮”吗?对待同类尚且如此,何况螃蟹乎?
  可以作为佐证的是,过去一些地方闹蝗灾时,百姓在烧香求神无济于事之后,便会点起火来,将蝗虫烧死,吃掉,以解心头之恨。《红楼梦》中薛宝钗的“螃蟹咏”云:“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吃掉螃蟹,才能保住庄稼,这实在是很浅显的道理。
  如果有人撰写中国烹饪史,恐怕应该添加一条——憎恨出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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