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之异类
    2007-06-01    汪朗    来源:经济参考报
  中国面条之种类多哉。国人不识面条者少矣。
  让人奇怪的是,遍翻《辞海》、《辞源》和《新华词典》,这些大砖头对“面条”竟然全都不屑一顾。也许是觉其过于大众。倒是《现代汉语词典》有些王者不却众庶的精神,对“面条”有一简单解释:“用面粉做的细条状食品。”对“面粉”也有一简单解释:“小麦磨成的粉”。细加琢磨,其义似不尽周全。有些细条状食品,虽非面粉制成,但确乎应属于面条家族。
  例如朝鲜族的传统食品冷面。其做法是将面之条冷却之后,佐以牛肉、鸡蛋、鸡汤、辣椒、香油、酱、白醋、芝麻等诸料。讲究的,不用牛肉而用狗肉。冷面风味独具一格,香辣酸甜兼而有之,因此早已走出延边一隅,成为全国性面食。制作冷面要多种经济成分并存,荞面与白面大致各半,还要掺加一些淀粉,以增加其韧性。纯用白面,就不是那个味儿了。也有的冷面索性开除白面,只用细玉米粉加土豆淀粉。如果有人因冷面所用原料不够纯粹,便取消其面条资格,众多食客势难同意。
  再如荞面河漏,更是与小麦磨成的粉毫不搭界,是纯用荞麦面做的。荞麦一向名列五谷之外,属杂粮者流。从植物分类上说,荞麦也是另类,属蓼科,与小麦之类的禾本科作物关系疏远。荞麦产量虽然不高,但几十天便可成熟,因此适合高寒山区种植。平原地区夏天因灾绝收后,再种玉米高粱等作物往往已不赶趟,农民此时也会赶种一茬荞麦,好歹还能打点粮食,少饿肚子。
  由于出身不好,荞麦过去不为显贵所看重,起码在元代如此。元代忽思慧撰写的《饮膳正要》中对荞麦的政审意见是:“味甘,平、寒,无毒。实肠胃,益气力。久食动风气,令人头眩。和猪肉食之,患热风,脱人须眉。”又说荞麦不可与野鸡同食,否则肚内生虫。也不可与黄鱼同食。为什么不可?没说。优点虚化,不足实说,抽象肯定,具体否定,荞麦算是倒霉,碰上了搞专案的行家。忽思慧当过宫廷饮膳太医,他的意见应该具有官方色彩。《饮膳正要》列举了上百种菜点羹汤制作方法及所用材料,连狼肉、驴皮都入选了,“实肠胃、益气力”的荞麦却无影无踪,足见其政治地位实在不高。
  但是在民间,荞麦则是另一种形象。唐代白居易《夜行》诗中曾写道:“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出门前望田野,月色荞麦花如雪。”看来他对荞麦很有些好感。如雪之荞麦花还是蜜蜂的重要食粮,荞麦花蜜是很有些名气的。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荞麦南北皆有,立秋前后下种,八九月收割,……磨而为面,做煎饼,配蒜食,或做汤饼,谓之河漏,以供常食,滑细如粉。”汤饼,是面条的古称,可见李时珍是承认荞面河漏为面条的。尽管它的模样不那么白,而是黑褐色。
  晋陕北部一带的百姓,至今把荞面河漏看得十分金贵。陕北民歌里唱道:“荞面饸饹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饸饹即是河漏,这样看上去更像一种食品。如果荞面河漏不是美味,人们怎么会拿它比喻爱情之坚贞不渝?
  荞麦其实本不是做面条的材料。因其面中无筋骨,难以成形,勉强弄成面条模样,下到锅里也会肝肠寸断,甚至是一锅糨糊。这一点,小麦的条件要优越得多,因为富含面筋,制作的面条耐久煮,不散架。因此,说面条就是面粉做的细条状食品,就其主流而言并不为错。
  中国百姓的高明之处便是能将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荞麦本来无论是抻是擀,都难进面条之列,但是借助更强大的外力压成河漏,便有了细条状的样子。制作河漏需要专门的设备河漏床子,其模样有点像重机枪。做河漏时,先将面剂填入一个下面钻满细孔的圆桶中;河漏床的一端有一可活动的木杆,上面有一个和圆桶粗细相似的木柱,将木柱对准圆筒,然后用力压之。桶内的面剂无处逃逸,只好顺着细孔钻入开水锅中,变成了长长的面条。
  除了施加强大压力外,制作河漏还必须于荞面中增添些粘合剂,常用的是榆皮面。西安著名的较场门河漏要加青石水。选一块鸡蛋大小的青石用火烧红,放入凉水中一激,“嗞喇”一声,青石水就成了。据说以此水和团,河漏便会筋韧耐嚼。这青石水说白了,其实就是石灰水。当年在山西农村插队时,做饭的大师傅就曾经端着一簸箕的石灰面,泡水制作河漏。当时我们心里直犯嘀咕:这砌砖抹墙的材料如何能进肚?但吃了也就吃了,味道还不错。我们所吃河漏,多配以猪肉臊子,但同学之中胡子眉毛都还健在。世上的许多事情,只有亲身经历了,才能知道其实并不那么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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