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工商文明为什么早慧而晚熟?中国的商人阶层在社会进步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中国的政商关系为何如此僵硬而对立?……作为“中国企业史三部曲”系列研究著作的第三部,继《激荡三十年》、《跌荡一百年》之后,财经作家吴晓波在《浩荡两千年》一书中继续前两部作品的研究主题,再次探寻国家与资本、政府与商人阶层之间的关系。
 《浩荡两千年》 作者:吴晓波 出版:中信出版社 |
公元前685年,地处山东半岛的齐国发生内乱,齐襄公被弑,朝政一时空虚。他的两个兄弟公子纠和公子小白此时都被流放在外地,谁先赶回都城临淄,谁就最有可能登基。纠和小白的身边各有一位商人出身的谋士,一个叫管仲,一个叫鲍叔牙。
小白接受鲍叔牙的计策,向莒国借了兵车,日夜兼程回国。辅佐纠的管仲见此情景,就自告奋勇率三十乘兵车到半途去截击小白。在即墨城附近,管仲一箭将飞驶中的小白射倒。然而,这一箭只射中了战袍上的带钩,死里逃生的小白及时归国掌权,是为齐桓公。
当了国君的小白行功论赏,想拜鲍叔牙为相,同时当然还要宰了管仲。谁知鲍叔牙对他说:“我的才能只能让齐国平安,如果您要称霸天下,一定得拜管仲为相。”
鲍叔牙与管仲其实是一对常年合伙做生意的好朋友。
管仲出生于一个没落贵族家庭。他少年时替人牧过马,后来结识了年长于他、家境颇好的鲍叔牙,两人合伙做皮毛生意。
管仲与鲍叔牙合伙做生意,本钱大多是鲍叔牙出,可是赚了钱以后,管仲却要分大头。鲍的仆人们很不忿,鲍叔牙却说:“这没什么,管仲家里穷,又要奉养母亲,多拿一点没有关系。”他们的生意后来破产了。他和鲍叔牙一起去当兵,每次打仗总是逃跑在前,大家就骂管仲是胆小鬼,鲍叔牙又站出来替他说话:“你们误会管仲了,他不是怕死,他得留着命去照顾老母亲呀!”到了后来,他们就分别投靠了公子纠和公子小白。
齐桓公居然言听计从,真的把管仲拜为国相。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具有完备的经济思想的人正是管仲。管仲兴齐,靠的并不是兵戈征伐,司马迁如此评论他的当国之道:“其为政也,善因祸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也就是说,管仲最擅长的是配置资源,提高效率,以妥协和谨慎的方式重建各种秩序。这些特征无疑很有点“企业家的精神”。
管仲去世150年之后,南方出现了一位大商人,他的名字叫范蠡,后世尊之为“商父”。与管仲“先商后官”的经历不同,范蠡是“先官后商”。范蠡辅佐的是春秋时期的最后一个霸主越王勾践。
公元前496年,吴越战于携李(今浙江嘉兴),吴王阖闾负伤身死。两年后,阖闾之子夫差与越再战于夫椒(今江苏无锡马迹山),大败越军,越王勾践被围困于都城会稽(今浙江绍兴)。为了避免灭国之祸,谋士范蠡献计,向吴王求和乞降,以待复起。他陪同勾践入吴国为奴,前后3年,受尽屈辱。
被放归越国之后,范蠡又提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他先是遍觅美女献给夫差,让他沉迷酒色,荒废国事。同时,他着力于军政经济的建设。首先,建立各种生产和军事基地,建筑了山阴小城和山阴大城,把都城从山麓平阳下迁到沼泽平原地带,使越国有了一个坚固的行政中心。他还有计划地重构了越国的国民经济能力。其次,以价格调控的办法促进粮食生产。他向勾践建议,最好把粮食价格控制在“上不过八十,下不减三十”的限度内。其三,范蠡还天才地发现了宏观经济的周期性波动,并据此来设计政策。他说:“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他还提出“积著之理,务完物,无息币”。这些见解,即使到今天,也仍然是驾驭市场经济所必须遵循的重要原则。
越国在范蠡的治理下,果然“修之十年,国富”。公元前482年,勾践兴师伐吴,杀吴太子。9年后,再败吴师,夫差多次乞降,范蠡力谏勾践不准,遂灭吴。经此役,越国大兴,勾践与齐、宋、晋、鲁等诸侯会盟于徐州(今山东滕县),周天子派专使前往祝贺,并封勾践为“伯”(霸)。
汉帝国初建之时,满目疮痍,国力极度羸弱。国贫民穷之际,如何对待创造财富的商人就成了关键。汉初的几位皇帝,从高祖、惠帝到文帝、景帝,对商人采取了看上去很矛盾的政策。
在法律上,汉律基本沿袭了秦律,对商人继续实施蔑视和压抑的原则。天下抵定后,亭长出身的刘邦对商人非常反感。他学习秦始皇的办法,把10多万户六国贵族后裔及富豪之家统统迁徙到关中,放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加以监管。他还颁布诏书,严令商贾不能穿丝绸的衣服,不得乘坐华丽的马车,还专门抬高针对他们的租税。到了他的儿子惠帝执政时,态度稍稍宽松,不过还是在税赋上采取了歧视的政策。另外,汉初的几个皇帝还彻底关闭了商人从政的路径,甚至连他们的子孙也受到限制,所谓“禁锢不得为吏”。
为了缓解财政上的困局,汉初朝廷曾经实行过“纳粟拜爵”的制度,平民只要缴纳一定数量的粮食就可以获得爵位。可夸张的是,就是在推出这一“卖官”制度的时候,朝廷竟也规定,最有可能出钱的商人不在此列。
就在对商人实施了如此蔑视和侮辱性的政策的同时,让人惊奇的是,在实际的微观经济层面,工商业却得到了极大的解放。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有一段很重要的记录:“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也就是说,政府改变了自商鞅以来的全面管制政策。
在放松工商的同时,朝廷对农业则采取了“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文帝前后两次“除田租税之半”,租率最终减为三十税一,一度甚至还全免田租,长达12年之久,这是中国历史上仅有的一次。同时,对周边敌对国家也不轻易出兵,尽量“委曲求全”,通过和亲维持和平,以免耗损国力。
与此同时,商人阶层也崛起为一个强大的势力。李剑农在《先秦两汉经济史稿》中认定,“汉初实为中国商人第一次获得自由发展之安定时期也”。
桑弘羊出生于洛阳城里的一个商人家庭,自幼善于心算,是一个算术天才。考据者认为,他13岁时靠“入粟补官”的办法,进皇宫充当侍中,此后60多年间,一直身处内廷之中,从未须臾离开,几乎参与了汉武帝时期的所有经济决策。
自武帝亲政之后,国家支出大幅增加,于是,通过实行国营化政策以获取专营收入,成了必然之选择。武帝和桑弘羊从产业、流通、税收和货币四个方面,推行了严密的整体配套体制改革。就产业改革而言,首要之举,当然就是从利益最为丰厚的地方切割下去,于是,三个最重要的制造业铸钱、煮盐和冶铁相继被国营化。
汉武帝从登基的第一年起,就进行了币值改革,在执政期间先后改了六次。与杜绝民间铸钱相比,对盐铁两业的国营化回收,难度要大得多。汉武帝想出的办法十分高妙,他发出了一张特别的委任令:任命两位大商人大盐商东郭咸阳和大冶铁商孔仅为大农盐铁丞,主管全国的盐铁官营事务,内廷出身的桑弘羊协助他们的工作。
东郭咸阳和孔仅提出的专营政策,在当时的朝廷之上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但汉武帝力排众议,批准此案。其后3年,政策的成效就呈现了出来。但在实施盐铁专营的过程中,孔仅等人在制造和专卖环节上安插了自己的亲信,出现了吏治混乱的局面。武帝很不高兴,就断然把孔仅撤换掉了。接替孔仅的两任官员都不能让武帝满意。公元前110年,45岁的桑弘羊升任治粟都尉兼领大农令。
桑弘羊成了专营政策最忠实的执行者。在出任大农令之后,他增设大农部丞数十人,对郡国盐铁官分别予以整顿,并增加了设置盐铁官的地区。这一管理体系日后不断修补、完善,一直运转了1000多年。
在桑弘羊去世后的80余年里,汉帝国一直没有从武帝留下的“盛世后遗症”中摆脱出来。由于国营化运动所造成的社会震荡太大,各项管制政策相继松弛。自武帝之后,继任的几位皇帝都很软弱,中央朝纲日渐为外戚和宦官把持,而在地方上则出现了强大的世族势力,在财经上,它与春秋战国时的贵族经济不同,俨然构成为前所未见的世族经济。与贵族相比,世族也是以血缘来维系和传承的,不过它没有法定的世袭性,其衍续壮大,有赖于一代代子弟的经略努力。同时,世族在价值观上一切以家族利益为大,国家意识薄弱,对中央政权缺乏忠诚度。
在《后汉书》中有《樊宏传》,传主樊宏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世族案例。樊宏的祖先是周代的仲山甫,周宣王时以务农经商而闻名,以平民身份受举荐入王室,任卿士,后受封于樊,子孙便以此为姓。樊家世代居住在南阳,在当地有农田300多顷,所盖的房屋都有“重堂高阁”,方圆内,农、林、牧、副、渔多种经营,还有自成体系的小型灌溉系统。樊家庄园还有一支召之能战的私人武装。在庄园内劳作的农户,要么是樊姓子弟,要么是雇佣的佃农,他们都只对樊家纳租,很多人不在政府的户籍管辖之内。这样的樊家庄园,宛然一个独立的经济体,完全可以做到“有求必给”、“闭门成市”。樊家还与当地的世族望族结成了极其复杂的姻亲联盟。
在西汉末年,这种庄园化的世族经济,遍布帝国的大江南北。当时之世,无论是世族势力的壮大,还是土地兼并过度,或财政困难,其实都是中央权力旁落的体现,甚至王莽能篡汉,也是皇权羸弱的结果。所以,王莽登基之后的当务之急,就是重新实现中央集权。在随后的10多年里,他推出了众多的经济改革政策,无不围绕着这一主题展开。
(摘自《浩荡两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