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再危机”中看欧洲
专访欧洲复兴开发银行首席经济学家伯格洛夫
2011-03-10   作者:  来源:经济参考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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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人:胡舒立
    发表时间:2010-7-1

    欧陆式资本主义中社会主义成分更多,其政府也迅速通过国有化,实现了金融救助。
    我和埃里克·伯格洛夫(Eric Berglf)结识于2004年。那是在瑞典,我参加一次关于媒体发展的专业研讨会。研讨会给人印象很深刻,那是我第一次去瑞典,而且注意到这个国家的知识界和商界是何等关注重大国际问题。第一次听俄罗斯记者讲在那里做新闻的艰辛,如何随时准备着付出生命的代价;第一次听到关于盎格鲁 撒克逊传统模式与大陆(欧陆)新闻模式的比较分析,等等,许多个第一次。
    相比之下,我讲中国的新闻转型,显得不那么新鲜典型,我自忖讲得不很清楚,听众们兴趣也不是很大。只有一个瑞典人专门过来找我,一次次地聊,不是谈新闻,而是谈整个的经济社会转型。他问中国总是问到点子上,对情况很熟悉。再谈,原来我的许多熟人,例如,钱颖一、王一江、李稻葵、白重恩,正筹措着要回国,但还没有正式回来的、优秀的中国留美经济学人,他居然全认识,甚至在考虑着怎么帮助他们在回国工作时得到资助。
    这个瑞典人就是埃里克·伯格洛夫,欧洲最重要的转型经济专家之一。因为地缘政治因素,瑞典这个国家特别重视研究俄罗斯和东欧。埃里克从20世纪90年代初获经济学博士学位之后,便将研究重心投入这一领域,跟踪了苏联及东欧经济转型的全过程;后又从东欧跨入中国,不仅研究关注中国经济转型,而且与中国学界有很多深入交往。我们相识时,埃里克是瑞典转型经济研究院院长,而且在斯德哥尔摩经济学院任教。他还担任过瑞典首相的特别经济顾问。
    自2006年1月始,埃里克担任了欧洲复兴开发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并出任该银行总裁的特别顾问。这家总部设在伦敦的银行成立于1991年1月,是一家类似于世界银行、亚洲开发银行的国际级“政策性银行”,持股者包括美国、欧盟等30多个国家。其宗旨,就是帮助和支持中欧和东欧国家向市场经济转型。无疑,埃里克以转型经济学专家身份出任该行首席经济学家,正是实至名归。
    这些年常遇到埃里克,有时我请他参加会议,有时我们一起参加会议,但总是匆匆见面,匆匆告别。在这次世界金融危机中,欧洲并不轻松,特别是东欧的转型国家中有不少素称先进者,都受到很大冲击;此次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再起,迅速波及欧元区和欧盟,在所谓的“后金融危机”时代给人带来的心理震撼,或更大于危机本身的经济冲击。如何更好地理解这一切?如何看危机中的转型经济体?我想到了埃里克。
    正巧,我们到多哈开会,没有“任务”,有机会长谈。也是事前约好了,他先从伦敦飞纽约公干,再从纽约飞多哈开会,然后,我们在下榻的酒店长谈了一个多小时。埃里克看上去有些疲倦,但谈起专业问题,便一扫倦意,变得兴致勃勃起来。特摘录我们的交谈在此,与读者分享。

    欧元区应该走哪条路

    记者:此次欧元危机,独立货币政策的缺失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很想听听你的看法。
    伯格洛夫:
这确实是欧元区面临的根本挑战,它也面临着选择:是加强欧洲内部的财政协调,还是放弃这种努力,由此可能导致欧元毫无出路。这是摆在欧洲面前的大问题。

    记者: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欧元区应该走哪条路?
    伯格洛夫:
我认为,在整体的欧洲计划中,欧元区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这就需要在欧洲的核心国家之间加强财政协调力度,扩大公共政策的执行范围。

    记者:但是,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独立的政治体系,又相互紧密联系。这一想法执行起来非常困难。
    伯格洛夫:
没错,因为其他国家被迫接受欧洲大国的导向和政策。货币政策的分歧尚且如此,财政政策的分歧就更甚。因为财政政策直指社会构建、收入分配等核心问题,所以,执行起来会非常困难,但是,我认为,这是创建一个更加协调一致的欧洲的唯一出路。

    记者:欧元危机的代价是什么?目前,我们能找到多种理由来解释危机产生的原因。比如说,假设美国没有经历这次金融危机,那会不会是另一番情形?
    伯格洛夫:
即便如此,欧元危机也会潜伏,在将来某个时候发生。当然,我们知道,金融危机一旦发生,紧跟着就会有财政危机。基本上每次严重的金融危机都会伴随着财政危机,这正是目前欧洲面临的情况,财政抵抗力最弱的国家常常最先遭受打击。回到危机之前,再回望财政局势,本来还是相当可持续的。但是,对财政平衡需求的加大,显然是导致财政危机、使得这些国家遭受重创的原因。陷入危机后,经济下滑,产能下降,税收减少,财政收入也就随之萎缩,均是对财政平衡需求加大所致。

    记者:这么说来,即使美国没有爆发金融危机,欧洲的危机也迟早会到来?
    伯格洛夫:
这很难说,金融危机总会存在,它是市场经济的一部分。我想,如果没有爆发金融危机,欧元危机或许不会持续这么长时间。但是,希腊和其他一些国家要区别对待,希腊财政的可持续性相对较弱,而西班牙和葡萄牙,虽然也需要调整,但这两个国家有可能在较长一个时期内成功克服危机。在希腊,危机或许不可避免。

    记者:不久前,美国财政部长蒂莫西?盖特纳在北京时接受了我的采访,当晚就飞伦敦,然后飞德国了。美国会怎么帮助欧洲解决这次危机呢?
    伯格洛夫:
这届美国政府对欧洲的关注远超上一届。他们认识到了欧洲经济在全球经济体系中的重要性。欧洲是世界最大的经济力量,重要性不言而喻,可此前美国并不这么看。然而,美国能做什么呢?很难有所作为。美国也参与了协调过程,三周前,美国提供了货币互换额度,力图使经济更加稳定、灵活,他们确实付出了努力,但是,这根本上是个欧洲问题。

    量力而行的福利政策

    记者:世界经济危机时期,欧洲的政治家很喜欢指责华尔街,“欧陆式资本主义”更受推崇。这次欧洲危机,似乎欧陆模式又出了问题。你对此怎么看?
    伯格洛夫:
这有点讽刺意味。危机发端于盎格鲁 撒克逊模式,其结果也已显现。相对于欧洲大陆模式来说,或许在欧盟模式中更为明显,而欧盟模式与欧洲大陆模式又是截然不同的。以往放松管制和依赖市场信号的做法已逐渐改变,政府对经济尤其是金融领域的干预将会加大。同时,我们还将看到经济具有更大缓冲,资本需求增加。这可能更多地与欧洲大陆模式有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不是对欧洲大陆模式提出的挑战,而是把各个国家、各种不同的民主制度统一到单一货币体系下所面临的挑战,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见。

    记者:我明白你关于货币的看法,我是想讨论欧陆模式。欧陆式资本主义中社会主义成分更多,社会福利水平高,追求社会平等;另一方面,其政府也很迅速通过国有化,实现了金融救助。
    伯格洛夫:
我刚才谈的也是这个问题。此次危机的教训不应该是缩小社会福利或加大市场引导,或许正相反。一些国家的财政力量暴露出了问题,原因不在于它们的社会福利高,而在于相对税收而言,它们的政府支出太大。以希腊为例,税收收入基数很低,而政府开支非常大。希腊的根本问题是他们不愿意纳税,穷人不纳税,越来越多的富人也不纳税。相当一部分财富设法逃税,并将资产转移到国外。这不是社会福利的问题,而是欧洲内部政策协调的问题。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经济发展不错,但也遭遇了危机,其中有些国家还是重要出口国。欧洲受到的打击还包括贸易冲击,所以,许多经济体,例如瑞典经济的产出,就受到重创。不过,它们也很快走出了阴影,问题的根本不在社会福利上。

    记者:危机冲击之下,欧陆国家的社会福利制度不会受影响吗?
    伯格洛夫:
我想发达国家可能情况各异,但是,福利国家还未见变化的迹象。显然,各国都要应对全球危机的影响,着手解决危机引发的本国财政问题,但这更多是个短期调整,而非根本挑战。当然,如果资源有限,也无法付诸实施。

    记者:你认为福利国家制度不是问题,那么,危机的关键是什么?
    伯格洛夫:
据我观察,无论如何要建立更安全的金融体系,政府会对金融体系产生影响。虽然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这显然是未来的趋势。应该加大各国的影响力。危机前,我们就看到了国际协调的倾向,力争将拥有大银行集团的国家都纳入协调行动中。这些国家运作、管理、监督这些大银行集团,但是,那些附属于大银行的国家却鲜有影响力。现在的趋势是“所在国准则”的约束力减弱。尤其在欧洲,大银行跨国运作业务,而那些拥有大银行集团的国家,本应担负起监管责任,却收效甚微,致使接受这些银行业务的国家受到银行经营的影响,从而更多地开始监管这些银行。这一全球计划被称为20国集团峰会进程的一部分,实际上就是给予各国更大的权力,以调控在本国经营的银行。所以,这是全球协调的问题,而不是发表各国政策声明,谈论收入分配、公民服务的问题。这是着眼于各国金融体系跨越国界并力图调控金融体系的问题。

    转型之难

    记者:你是东欧转型问题的专家,能谈谈危机对于这个地区的影响吗?
    伯格洛夫:
这个地区跟欧洲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总体来说,东欧国家非常依赖出口,所以,金融危机对他们的打击就是国际贸易大幅下滑。如果考量平均产出,这个地区的重要性不容忽视,其中俄罗斯尤为关键,它是20国集团中受危机打击最大的经济体。
    但这还是实体经济,贸易受到重创。在金融业方面,东欧国家非常依赖外国银行。再看资金流动方面,新兴市场的资金外流最少,而世界其他地区,如亚洲、拉美的资金外流更多。东欧国家是非常开放的经济体,贸易体系很脆弱,但是,对金融危机的抵抗力相对较强,当然各国有所不同。波兰经受住了危机的考验,经济没有衰退。波兰国内经济强劲,对贸易冲击的抵抗力较强,也有财政盈余。这都使波兰面临全球危机时适应力更强。
    匈牙利是个例外,财政薄弱,债务累累,长期受大量财政赤字困扰。全球危机来袭时,它成为东欧最脆弱的国家,不得不求助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欧盟的资助项目,来稳定本国经济。现在,匈牙利债务依然很多,不过,其财政调整走在了东欧国家的前列,它们在短期内做了很多工作。如果没有国际支持,匈牙利也不会幸免于危机。

    记者:欧盟国家和非欧盟国家的表现有什么区别?
    伯格洛夫:
可举两个同属欧元区的国家为例,克罗地亚和斯洛伐克。危机来临时,两国都受到贸易冲击。尤其是斯洛伐克,汽车产业规模大,受危机打击严重,不过,复苏的速度也很快。所以,他们是更传统的V型衰退,经济下滑幅度大,复苏却也快。其他地区经济下滑幅度也很大,可复苏很慢,欧盟国和非欧盟国都有这种情况。不过,总体来说,欧盟成员国似乎能稍好一点度过危机。
    比如,波兰和捷克都表现不错。捷克的金融政策相当平衡,在全球危机弥漫之际,它就调整银行体系,准备应对危机。捷克提出,“我们不会很快加入欧元区,我们会坚持长期目标,但是,在接下来的五年内,我们不会加入”。这样,私营经济从业者就不断进入,建立起本地货币市场,而不是依赖欧元。他们向新的市场注资,以帮助应对货币风险、利率风险等,这就使得捷克银行体系具有了很强的适应性。
    类似情况在欧洲国家也已出现。尽管明年爱沙尼亚可能加入欧元区,但距离欧元区迎来下一个成员国将有很长一段时间。对那些等待加入欧元区的国家来说,这并非易事。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给了他们一段时期来作准备。危机的一个教训就是:如果还没做好充分准备,就不应该急于加入一个货币同盟。希腊和葡萄牙的例子说明,毫无准备或者造假加入货币同盟,要付出很大代价,基础并不稳固。东欧要作准备,他们还对欧元区的远景有一些疑问:欧元区的财政政策、货币政策能否更加协调一致? 会不会是另一种情形?当然,东欧人甚至也在考虑欧元区有可能解散。

    记者:你怎么看待俄罗斯经济?
    伯格洛夫:
俄罗斯不同于欧洲其他国家。它非常依赖石油和自然资源,制造业活跃。但是,它出口的不是精良的工业制成品,所以,跟欧洲其他多元化的国家不同。俄罗斯受到全球危机的重创,多个方面遭受打击,石油价格、金融体系都未幸免。私有银行未能吸纳大量私人存款,所以,只能到别处筹款、借贷。它被拒之于国际市场的大门之外,不得不从根本上改变经营模式,其银行体系在危机中已失效,而从俄罗斯中小企业借款也非常困难。俄罗斯度过了非常艰难的一段时期,不得不认真反思自己的银行体系。
    现在,经历了危机的俄罗斯主要决策者们认为:要拥有强有力的宏观政策、财政框架,努力建立长期储备,合理利用资源。危机过后,他们谈深层改革的态度也与以往不同,对于深层改革和竞争性、透明度所持的态度更为开放;对财政投资和使用财政资源的态度变得更为谨慎。

    记者:在你看来,俄罗斯已经是个市场经济体,还是仍处于转型早期?
    伯格洛夫:
显然是市场经济,但它是非常不完善的市场经济,因为它过度依赖少数几个行业,这在发达经济体中都很难运作,何况它还处于初级阶段。俄罗斯还得完成转型,它在价格开放、贸易开放等方面取得了相当大进展,但在深层次的政府体制改革、廉政服务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记者:你如何看待俄罗斯和中国的市场经济之间的异同?
    伯格洛夫:
俄罗斯和中国完全是两种类型的经济,很难加以比较。与俄罗斯不同的是,中国经济具有多元化的特性。当然,俄罗斯经济也有多元化的一面,但是,它非常依赖自然资源,经济结构与中国很不一样;另外,政府对于市场机构的干预以及政府政策的实施也不同于中国,它比中国更趋向于传统的市场经济。但是,在中国,市场竞争的效用明显优于俄罗斯,所以,中国的私有化进程与俄罗斯不同,涌现出了一批新企业。俄罗斯的私有化是从上层开始的,还存在不少城镇只靠一个大型企业支撑的问题。城市中的成千上万人受雇于仅有的一个企业,这和20多年前的情形没什么两样,得花大力气改造。我们现在合作的一家银行拥有俄罗斯最大的卡车制造企业。这个企业有5万名员工,运营面积相当于一个曼哈顿。这个企业也曾试图改革,可操作起来非常困难。这些企业包揽了很多事情,包括社会服务、交通等。俄罗斯政府工作的核心目标之一就是重组这些企业。
    这个卡车制造企业还没有完成私有化,只是被政府接管,并引入了外国投资者戴姆勒来实施重组,但它还是国有性质。如果让戴姆勒接管其工厂来负责重组,可能是个更好的选择,这样,可以在政府和私营经济之间划出界线。不过,中国也有类似的问题,解决起来也很棘手。

    记者:目前不少人在谈论“中国模式”,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伯格洛夫:
中国和我所了解的任何一个经济体都不一样,要在世界其他地方再造出中国经济是非常困难的,中国政府调控经济的手段很多。其他国家的市场经济,都是用尽可能简单的途径来管理,我们看到,中国是试图控制各个行业和省份,操作起来非常复杂。当然,中国在应对全球危机的过程中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在产出过剩、资产泡沫的问题上,中国政府遇到了极大挑战。中国政府机构的复杂性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我认为,从长远来说,中国领导人会把简化政府结构作为一个努力的目标,使政府运作更高效。

    记者:现在美国、欧洲都轮流经历了危机期。下一阶段,你认为新兴市场中是否潜在着危机?
    伯格洛夫:
危机发生后,欧洲经济的前景不容乐观,对投资者的吸引力也不如从前。大量资本涌入新兴市场,也引发了一些新问题。尤其是短期资本进入新兴市场,带来不稳定因素。新兴市场确实能由此获得用于自身发展的资源,但是,也给其金融体系带来不稳定风险。所以,新兴市场还要加强自身建设,吸引投资,尤其是长期投资。短期投资组合产生的收益有限,外国直接投资才是急需的。在这方面,中国比其他新兴市场做得好。应对全球失衡是我们面临的真正挑战。要创造条件,使资金流入逆差国家、流入具有长期增长潜力的国家,我想这是我们面临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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