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露食品工业的丑陋与罪恶已经不是新鲜事，上世纪初美国作家厄普顿·辛克莱的纪实小说《屠场》，不仅震惊了美国社会，甚至改变了美国食品产业的相关立法与之后几十年的发展方向。但是，这种揭露与反思多是从食品安全角度切入，而探究和反思人类饮食供应工业化是否科学、持续、健康的著作不多。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新闻学教授、饮食专家迈克尔·波伦新书《杂食者的两难》，比较系统地阐述了他对于饮食供应工业化这一问题的调查与反思。虽然全书的内容主要针对美国农业生产与食品工业系统，但反映的人类饮食供应链根本性问题和矛盾已经远远超出美国国界，值得我们仔细阅读与思考。

　　饮食供应链的工业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通过对美国产量最大的粮食——玉米的跟踪研究，迈克尔·波伦指出，工业化农业虽然解决了人口快速增长对粮食的需求，但也破坏了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并不持续，而且将人类食品供应拉入到工业化体系中，直接改变了人类的饮食习惯，这种习惯非常不健康。

　　上世纪初，现代农业生产模式逐步建立，这是一种依靠化学肥料和杂交育种进行大面积单一种植的农业生产方式。但是，在这绿色的海洋之下，人类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是单一种植让整个区域的食物链变得脆弱，动植物多样性受到严重破坏；二是土壤肥力无法得到补充，曾经的沃土变得日益贫瘠，只能依靠增大化肥使用量，这不仅造成环境污染，也难以永续；三是生物的共生关系被单一种植打破，农药成为保证产量的重要工具。

　　面对上述问题，人类也给出自己的解决方案，比如转基因农业，它可以通过基因改造配合特殊农药，提高作物适应能力，获得更高的产量和质量。有机农业运动更是人类协调自身需求与自然的关系，获取健康食品的最大努力。这些方案是否改变了现代农业模式遗留的问题？作者的答案是否定的。

　　波伦发现，这两种所谓的新模式都未脱离“工业化农业”这一范畴。首先看看转基因农业。它不仅更加强调单产规模，而且把特殊化肥和种子的高昂成本强加给农民，大规模的单一种植直接压低了农产品价格，使农民进入产品价格逐步下降，又必须不断扩大种植面积和单位产量来弥补利润下降的恶性循环，最终结果是，彻底破坏了传统的农村社会，农民群体日趋萎缩。实际上，转基因农业强化了现代农业的工业化程度，破坏力比它带来的基因问题更大。其次，有机农业在美国被严重扭曲。通过对美国最大几家有机农场的调查，波伦发现，有机农业其实也被纳入了工业化规模生产的体系中，它优先考虑提高食品对人体的安全性问题，根本性地忽视了与自然的关系，而这恰恰是有机农业的本意。比如，有机牛，有机鸡，其实不过是用有机饲料进行集中喂养而已，动物同样要忍受与大自然的隔绝，在围栏中度过一生。再比如，有机作物杜绝使用除草剂，只能用反复翻耕的方式祛除杂草，对土壤肥力的保存与恢复不利，同时严重破坏了土壤中微生物和动植物的生存环境。而且，有机农田、转基因农田和传统农田交错分布，它们其实都是农业生产机器的一种，与自然毫无关系。

　　归纳来看，美国现存这几种农业生产方式其实都是工业化生产的一部分，只不过方式略有差别。它们的核心问题是，人类用科学还原主义把农业简化为通过播撒几种化学物质——比如氮、磷、钾和特殊种子加上简单机械化操作进行生产的产业，这种生产方式完全模仿工业，彻底割裂了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根本谈不上自然、持续或者健康。

　　农业已然工业化，直接的影响就是饮食供应同样也工业化了。波伦从追踪美国玉米消耗的轨迹中发现，这种植物的果实业已全面攻陷美国人的食物链。为了消耗过多的玉米，获取更多的利润，美国大型农业企业往往都是食品工业的巨头，他们用精密的工业技术把玉米分解合成出大量的食品原料，比如高果糖玉米糖浆、葡萄糖浆、焦糖染色剂、黄原胶、麦芽糖等等，然后通过快餐将这些物质灌进美国人的胃肠。同时，更多的玉米又变成饲料，为降低饲养成本，牛、鸡、猪被迫吃下大量玉米，这本身违反动物的饮食本能，尤其是牛。在熬过与自然无缘，备受病痛折磨的一生后，这些牲畜被送上人类餐桌，可是几乎没有人意识到，他们其实不过是在消化玉米。食品生产商还会用各种宣传手段推销由玉米进化而来的食品，不仅操纵着农业，也操纵着整个饮食文化，但从不考虑健康。

　　那么，人类到底应该吃什么？又该如何解决人类饮食的供应问题呢？作者认为，答案就在传统农业中。工业化食物供应的来源是石油，化肥、农药从石油中生产，农业器械由石油驱动，甚至农产品和食物运输也倚靠石油，美国的食物系统实际上建立在油海之上。而传统农业则是基于阳光和植物的农业。波伦在详细考察依靠自然法则运作的个别农场后发现，遵循动植物自然习性进行中小规模轮作生产，才是永续和绿色的做法。这样的农场不仅不需要大规模的化肥和农药，而且不会损耗地力和环境，相反会增加物种间的联系，尤其是土壤微生物环境会得到极大改善。同时，传统农场建立的是社区食物供应概念，将农民与消费者直接联系起来，构建本地的食物供应链，无需借助繁琐的物流系统，节约大量成本。

　　不过，波伦自己也感叹，由于工业体系的庞大规模与雄厚实力，靠自然法则运作的农场实在是凤毛麟角，人们宁可滑入完全素食这样的极端饮食文化，也不愿意建立和自然共生的饮食体系。从这个角度看，真正解决人类饮食之惑，仍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