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北”造林记
2013-09-26   作者:新华社记者 李从军 刘思扬 李柯勇 白瑞雪 韩冰  来源:经济参考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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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华社记者、新华社“地球绿飘带”大型集成报道采访组组长李从军,在毛乌素沙漠采访治沙英雄、全国劳动模范殷玉珍和牛玉琴。

新华社记者 杨青/摄
  为了生存,为了明天,一群蓑羽鹤振翅高飞,逆势而上,冲击地球之巅。它们亢奋的叫喊声,在喜马拉雅山群峰之间激荡回旋。
  每年春天,这种候鸟都要从印度次大陆返回中国北方的繁衍地。
  气流、天敌、折羽而亡,都无法阻断攀升前行的向往。它们挑战艰险,穿越极限,飞越珠穆朗玛峰,飞越九曲黄河,飞越万里长城,重返生命的起点。
  在这里,在三北——西北、华北、东北,有一群人,如同这些悲壮的蓑羽鹤,为了生存,为了明天,艰难向上,奋力前行。漫漫35年征程,他们构筑着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人工生态林带——中国三北防护林。
  这条绿色长城跨越三北,与古老长城共同挽起了这片土地的历史和未来,见证着中华民族的苦难、忧患、奋斗与梦想。

  英雄史诗

  满斟烈酒的七只土瓷大碗,高举在七双粗糙大手中,七张古铜色的脸凝如泥塑。
  黄沙扑面,白日惨淡。
  “死也要死在沙窝里!”头扎白羊肚毛巾的壮汉一声大吼——“这事干成,就没白活这一遭!”
  酒碗相撞,一饮而尽。
  空碗摔在脚下,碎片八瓣。
  30年前那个春寒料峭的黎明,外号“石灰锤”的陕西定边农民石光银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成了全国联户承包治沙先行者。七勇士大战毛乌素沙地,就此开创一段石破天惊的历史。
  三北,中华文化重要发源地。史前遗址、万里长城、丝绸之路……千百年来,我们的先祖在这里繁衍生息,创造了辉煌历史和灿烂文明。
  然而,放眼20世纪70年代之前的中国版图,横贯北方万里疆土的,是漫漫黄沙、沟壑纵横、断壁残垣。风沙肆虐、水土流失,沙漠化土地面积以每年15.6万公顷的速度扩张。
  1978年11月,几乎与改革开放同时,党中央、国务院作出一个彪炳史册的重大决策——在我国四大沙地、八大沙漠南缘及黄土高原建设大型防护林。
  改革开放改变了中国历史,也改变了亿万三北人的命运。
  当代人类最为悲壮雄伟的生态史诗,由此拉开帷幕。
  为了承包3500亩沙地种树,石光银卖骡子卖羊。当时,所有人都认为他脑袋被驴踢了。这里黄沙一片,哪见长过一棵树?
  “石灰锤”,意思是“傻子”。“石灰锤”认准的事就是板上钉钉。
  树真的种活了!在乡亲们惊异的目光中,石光银大手一挥,把招贤榜贴到乡政府门口:要想栽树你就来,我出树苗你来栽!
  “七勇士”壮大到127户,浩浩荡荡开进“狼窝沙”。
  结果是铩羽而归。
  新承包的这5.8万亩沙地,像它的名字一样险恶。
  一年失利,来年再战。三战“狼窝沙”,终于大获全胜。
  那天,英雄们喝光了方圆20里内的苞谷酒。3斤酒下肚,石光银翻身骑上枣红骡子,到地里撒草籽。刚撒了几把,便醉倒在骡背上。
  那骡子独自走30多里路回家,脑袋顶开房门,卧下,把石光银轻轻放到地上。
  骡子活了25岁,2004年殁了,石光银把老伙计埋在已然满目青葱的“狼窝沙”,祭上两瓶烧酒,大哭一场……
  漫长的三北工程线上,英雄与大树并肩而立。
  陕西靖边农民牛玉琴把一根木杆往沙丘上一插,杆头系块绿头巾,用羊粪蛋计数,跨大步量出自家承包的1万亩荒沙:“治不了沙,我就死在沙里!”
  一只三条腿的母羊和刚产下的羊羔——内蒙古乌审旗农家女殷玉珍咬牙卖了她的全部财产,换回200多棵树苗……
  为了生存,为了子孙,一代造林人殊死奋战,在三北大地谱写了一部叱咤风云、感天动地的英雄史诗。
  位于三北工程线东部的黑龙江拜泉,曾是全国出名的贫困县。二十多年前,这里的水土流失触目惊心。照这样下去,200年后,拜泉将无地可耕。
  时任县长的王树清像一位将军,排兵布阵,给全县3600平方公里土地划上网格,带领56万大军奋战在绿化战场。一天下午上工,谁也找不到王县长。饲养员发现,他在马槽里睡着了。
  王树清带领大伙儿发展生态农业,将拜泉打造成全国平原地区第一个百万亩人工林县。远涉重洋前来参观的美国密执安大学校长拥抱他:“这是宏大的工程,你是了不起的领导者。”
  时势造英雄。改革开放,为三北造林人开辟了广阔的时代空间。
  王树清说,是改革春风,吹绿了拜泉。
  石光银感慨,没有联产承包,就没有我“石灰锤”的今天。
  张生英说,没有体制改革,哈巴湖畔仍是一片荒漠。
  在宁夏哈巴湖林场,张生英坚定地推动改革。实行责任制,打破“大锅饭”,让上千名职工吃饱了肚子,也让昔日沙丘一片湖光山色。
  一个被改革触动利益的人酒后一刀,砍瞎了张生英妻子一只眼睛。
  多年后,砍人者刑满释放,走投无路时万万没有想到,他被接纳回林场。这人再次走进林场场长张生英的家,一进屋,“扑嗵”一声跪倒在地。
  张生英向他伸出双手……
  英雄之心,比大漠更宽广;
  英雄之泪,如岁月般苍凉。
  石占军,石光银的独子,2008年在运树苗途中车祸遇难。
  那天是植树节。
  石光银遭到了一生中最大的打击。这条铮铮铁汉,走路都得两人扶。
  在石光银治沙展览馆,我们看到石占军的遗照,大个子,一表人才。
  “想他吗?”我们轻声问。
  “想——”
  石光银虽然还笑着,但笑容刹那间凝固了,话语中透着无限凄楚和悲凉。
  当年石占军栽下的树,如今已成广袤林带,郁郁葱葱,随风起伏。
  石占军就葬在这里。
  石光银常到儿子坟前坐一坐,点支烟,说说话。只是此时,人们才发觉,“石灰锤”老了……
  奋斗二十多年,石光银领导着一个规模庞大的治沙集团,在毛乌素沙地南缘营造了一条百余公里长的绿色屏障。
  这是一个改革大潮奔涌的时代,这是一个造林英雄辈出的时代。
  三北工程累计完成造林保存面积2647万公顷,这些树按株距3米排成单行,可绕地球赤道2300圈。
  山河巨变,绿荫遍野,三北人构筑了一座当代中国的生态长城,实现了由“沙进人退”向“人进沙退”的历史性转折。
  1989年,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为三北工程题下四个大字:绿色长城。

  壮士悲歌

  一棵重生的树,一棵远古的树,一棵孤独的树——我们的故事,就从这三棵树讲起。
  宁夏盐池,有一片自古叫做“一棵树”的沙窝子。当白春兰33年前举家迁来时,那棵不知年岁、四人合抱的老榆树已被砍掉。风沙依旧茫茫,夫妇俩在原址种下了他们的第一棵树,一棵矮小而坚硬的榆树。
  要种粮,先治沙。挖个浅坑把三岁女儿往里一放,白春兰和丈夫冒贤沿着沙丘种树,娃娃烫了一屁股泡也顾不上。第四年,苗苗终于长成小树,树旁的三亩地居然也打出了四麻袋小麦。
  这可是能磨出白面的麦子啊!夫妇俩喜笑颜开,赶着驴车把麦子运回家。
  “粮食种出来了!”每见到路边一丛灌木,丈夫都要大声吼叫;路过一块石头,他还要再吼,驴却抢先吼了一嗓子。
  两个“疯子”,一头老驴。那一天,寂静的荒漠上,笑声与吼声随风远去。
  第二棵是来自远古的杉树——
  2003年夏天,造林人在陕西神木挖沙时发现了它,树皮已腐烂、枝条已枯萎,20多米高的树干,却依然保持直立的姿态!
  人们难以推断它的生命起点,可是能想象出昔日的惨烈:风沙呼啸,林树一棵棵倒下,唯独这棵杉树以站着死去的方式,封存下了沙漠前的绿色记忆。
  而今,这一幕再现于宁蒙交界的荒滩上。退休工人邱建成的11万棵树几近死光,五六米高的枯树仿佛一双双悲愤的大手,伸向天空。
  种树二十多年,邱建成挑坏十来根扁担、五六十只水桶,还断了一根手指。
  从2007年起,他的树就开始成片成片枯死。林子里从前一锹就能掘出水的地方,现在挖六七米深也不见水。他说,是周边新建的工业园抽干了地下水。
  邱建成潸然泪下,仰天呼啸。
  ——谁能救活我的树?谁能救活我的树?
  残缺的手在枯萎的树干上颤抖地摩挲着,摩挲着……
  行走三北,这样苍凉的壮士悲歌,一次又一次激起我们心中的波澜。
  在宁夏灵武农民顾芸香心里,自己不知死了多少次。
  治沙,治沙,不断的投入耗光了原本丰厚的家底,作为全家唯一收入来源的100多只羊又一夜之间中毒死亡。头羊挺着不肯死去,一直到她回来,不舍地在主人腿上蹭了两下,才闭上眼睛。
  追债的人来了,她躲进林子,躺在那些一天不见就挂念、却又让自己一贫如洗的树下,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种树?”
  ——“我为什么要种树?”三北大地的造林人,也许都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那些沙漠、那些荒地,似乎上天就决意让它们彻底荒芜、彻底枯寂、彻底贫瘠,但总是有人不甘、不弃、不离,要改变它们和自己的命运。
  后悔吗?面对我们的问题,此时已是一败涂地的顾芸香摇了摇头:“我不放弃,我没有别的选择。”
  她嘴角微撇,眼睛斜望远方,目光里透着难以言说的悲伤与坚毅。一滴晶莹的泪水,挂在了她饱经风霜的脸颊上,一直没有落下。
  就是这个女人,她最好的年华都伴随治沙而去了。而今,所剩的只有无钱医治的胃出血,还有那无尽的苦涩泪水。
  第三棵是孤独伫立、却与守护者血脉相连的树——
  在新疆库车的极旱荒原上,千年石像无嗔无喜,目睹着大千世界的变迁,也目睹了石窟守护员热合曼·阿木提20年间栽下的几百棵树渐渐死去。
  几个月前,因为一项工程,仅存两棵树中的一棵也不得不挖除。
  站在挖掘机前,他想用自己的躯体挡住钢铁巨车。
  他也知道挡不住。钢铲落下那一刻,他紧闭双眼,听到树根“咔嚓”“咔嚓”在折碎。一阵剧痛晕眩,他感到自己的血管被切断了。
  热合曼只能守护着仅存的那棵树。枝条已经有些枯黄,不知道它是否能活过即将到来的冬天。
  牵动我们目光的这三棵树,不同命运、饱经沧桑的三棵树,如果在同一时空、在大漠长风中牵引共舞,它们会吟出一曲怎样的悲怆之歌?
  白春兰和她的同行者们染绿大漠的长歌,远比这苍凉得多、沉重得多。
  1980年至今,白春兰每年春天都种树,从不间断。
  只有一年,沙地已经开冻,干旱的大西北罕见地接连落了好几场雨,白春兰还把自己关在屋里,从早到晚地哭。
  10年前丈夫病逝,让她失去了坚实的依靠。而这一次,跟随自己种树多年的大儿子猝然离世,彻底击倒了白春兰。
  “妈,我进城了!”听到儿子的道别,正在屋里忙活的白春兰头也没顾上回。她记得,那是个结了白茫茫一层霜的早上。
  几个小时后,儿子去了,任凭母亲用尽气力摇他的身子,却再也不会醒来。
  “我都没有看一眼他的背影,就是看一眼,也好哇……”心里装得下风沙大漠的白春兰,至今,无法装下少了那一瞥的悔恨。
  如果不种树,丈夫和儿子是不是不会这么早离开?
  在有月亮的晚上,在没月亮的晚上,她独自坐在家门口,静静地看着远方黝黑的树林,看着林间星星点点的萤火,问自己这个永远无解的问题,一次次,一遍遍。
  英雄在世,充满传奇;英雄谢世,宛如悲歌。
  甘肃古浪种树老汉张润元接二连三地失去伙伴。联手治沙二十多年的“古浪六老汉”,如今已走了三人,三座坟茔都面朝生前种了半辈子树的“八步沙”。他心中的最后归宿,也是朝着那个方向。那是他永久的眷恋。
  山西吉县造林队失去了一位带头人。吉县林业局长郭天才倒在他视如生命的山林下,全城百姓自发送葬,十里长街白花如雪。
  辽宁固沙所首任所长刘斌临终前最大的遗愿,是让他永久地看护试验林地。如今,他的墓地,静静地坐落在那片万亩林间……
  那一处处曾经拒绝生命的荒原上,造林人的印迹,化为抹不去的生命标记。
  造林人总有一种不可折断的坚韧。面对死去的树,已经75岁、满头白发的邱建成,一只脚跺得尘土飞扬:“总有一天,我要把树重新种起来!”
  热合曼又拎起小桶,迎着风沙走向他那棵孤独的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让你死掉。”
  儿子去世后的第二个春天,比树更孤独的白春兰又站了起来,扛上铁锹,走向沙地……
  只是,不经意间,英雄也会流露出柔弱的一面。
  采访结束时,白春兰轻轻说了一句:“我旺树不旺人啊。”
  此刻,我们无语相对。她的身后,是那棵当年她与丈夫一起种下的老榆树。
  绿荫如盖,枝叶沙沙。

  生命色彩

  满树紫红的小花,在宁夏白芨滩林场最高处绽放,迎风狂舞。
  从黄沙穿行而来,我们的眼睛顿时被这娇艳的色彩点亮。 
  这种灌木学名花棒,林场场长王有德却称它为“沙漠姑娘”。不仅如此,每种植物在他嘴里都有昵称。杨柴,叫“沙漠小丫头”;樟子松,叫“美人松”。
  怎么都是女孩?我们好奇了。
  七尺男儿脸“腾”地一下红了,少女般羞涩,搓着手,嘿嘿笑。
  忽然,远处传来一首深沉的歌——
  “放牧银河,放牧山林,
  心海里澎湃爱恋的激情。
  草原,草原,我的情人……”
  驻足聆听,猛然间,我们读懂了王有德脸上的沉醉——草原,我的情人。
  荒芜贫瘠之地,心灵之花盛开得如此绚丽。
  造林人将生命色彩带给大地,他们的人生也变得斑斓夺目。
  一件大红上衣,一条油黑辫子,一辆大越野车——殷玉珍就像一团火,从沙漠深处一路燃烧到我们面前。
  这个当年穷得卖羊羔换树苗的农家女,指点着自己的6万亩林场,指点着正在兴建的沙漠生态园旅游区,神采飞扬,顾盼生辉。
  如今,她生活富足,在国内外多次获奖。就在我们写作此稿时,还领取了一个国际奖项。评语这样称赞她——
  “勇气、耐心、坚持的光辉典范,一位令人尊敬的沙漠绿化专家。”
  当年挣扎求生的大漠农民,如今许多已经蜚声遐迩。石光银、王有德是“全国治沙英雄”;牛玉琴则以86个国内外奖项,成为全国获奖最多的女性。
  似乎每一片丛林,都蕴藏着童话与魔力。
  黄昏时分,白春兰带我们走进她的树林。
  在那条野花烂漫的林间小道上,她时而停下来,这儿指一下,那儿指一下,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花,一边笑着,一边蹦蹦跳跳向前走。
  此刻,金色的余晖映透了林梢,把一片诗意般的祥和抖落在莽原之上,抖落在白春兰的发梢和肩上。望着她的背影,我们宛如走进童话般的境地,不禁怦然心动:是什么魔力,让这60多岁的老人青春重现,宛若十几岁的少女?
  这个两次失去亲人而满心凄苦的女人,在亲手栽下的草木之间找回了自己逝去的青春。只有在这里,她的心灵才能够如此自由地徜徉,她的生命才迸发出如此神奇的色彩。
  生命的色彩,让孤独者感受温暖,让悲哀者获得慰藉,让伤痛者重获生机,让艰难者看到希望。
  1980年,宁夏彭阳青年农民李志远双腿骨折。在炕上一躺两年,他越想越不甘心:不能就这样等死,得活出个人样。
  这个几近瘫痪的人作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种树。
  他只能爬,爬到山坡上去,铁锹、锄头用绳子挂在脖子上。母亲来送午饭,见儿子跪在地上挖树坑,把土一点一点抠出来。母亲老泪纵横。
  瘫痪10年,日复一日,他跟黄土较劲,跟自己较劲。
  一天,照常干了些活儿,忽然心有所感,仿佛一件前所未有的事在等着他。他扶住一棵杏树,试着起身,疼痛钻心,双腿颤抖,大汗淋漓。
  就在此刻,太阳穿破乌云,一束光照射到他身上。一瞬间,仿佛有股神力注入躯体,他居然重新站立在大地上了!
  一声长啸,掠过山野。
  又过10年,连拐杖也扔了。
  我们前去采访,他居然骑着摩托来村口迎接。一件不合身却整洁的西装,白白的衬衫,满眼自信的光彩。这个曾经爬行在苦难中的人,如今迎风而立,犹如黄土高坡上一棵挺拔的青松。
  易解放,一位上海母亲,原本在国外过着舒适的生活。2000年,风华正茂的儿子突然去世,将她抛入了绝望深渊。
  痛不欲生地煎熬了两年,她猛地想起,儿子生前说过:“去内蒙古种树吧?”于是,她变卖家产,来到“八百里瀚海”科尔沁沙地。
  第一次栽下树苗,她心急火燎地等雨,整夜整夜睡不着,一听到风声,就从床上一跃而起,赤脚冲向门外。
  第五天,终于下雨啦!站在雨中,泪水雨水一起滴进脚下的黄沙。她久久地仰望着科尔沁沙地的天空,哦,我的儿子,是你在冥冥中护佑着妈妈吗?
  7年义务造林1万亩,儿子的遗愿完成了,易解放却不愿止步,她想为天下孩子留下更多的绿色。
  饱蘸生命的颜料,造林人一笔一划勾勒出人生的画图。万千动人的色块,拼成了一幅恢宏的历史画卷。
  采访中,王有德带我们登上高坡,看他亲手绘就的“画卷”:一条仿古长城,为的是激励后人;一条绿色长城,护卫着古老的黄河。此刻,他豪情溢于言表:“二十多年来,我就干了两件事:让沙丘绿起来,让职工富起来。”
  我们连问王有德三个问题——
  假如林地一夜被毁,你怎么办?
  假如年轻30岁,你想干什么?
  假如更高的职位摆在面前,你怎样选择?
  三个“假如”,同一个回答——继续治沙!
  远处,古长城逶迤而过。
  人生是短暂的,雄伟的长城会衰败,丛丛绿树会凋零——不朽的,是造林人生命价值绽放出的夺目光彩。

  大漠逐梦

  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一个传奇。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西北女人,一个堪比豪杰的巾帼英雄。
  夕阳西下,点点金光在青翠的枝叶间跳跃。64岁的牛玉琴微笑着,身后白里透红的蜜桃挂满枝头,拖曳在地。一侧屋中,老母亲正绣着布老虎枕头……
  我们问:奋斗几十年,日子好了,荒漠绿了,你早年的梦想实现了,还有更大的梦想吗?
  牛玉琴把头抬了起来,眼睛在夕照中熠熠生辉:“我想回到当年,一个人,站在沙漠上。”
  我们惊呆了,感知到什么是震撼。
  半生坎坷,终成正果,渴望的却是重返人生的起点,依然在灵魂深处召唤着壮烈和孤寂。这是怎样的女人?
  蓑羽鹤——我们联想起在哈巴湖见过的蓑羽鹤。
  即便他乡水丰草美,仍然向往故园。纵然冻死累死,纵然魂逝风暴,纵然命丧雕口,也要向北方飞越。每一次悲壮的飞越,都可能是它们在天空中划出的最后一道弧线,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挡飞翔——飞翔,向着生命的起点。这,就是蓑羽鹤。
  奋力拼搏,从不止步,超越极限,又重返人生的起点——这,就是牛玉琴。
  在牛玉琴的诉说中,我们一步步走进她的内心世界——
  1985年,她和丈夫张加旺承包了万亩荒沙。每天天不亮,全家男女老少就一起出动。架子车拉着树苗,两道车辙,几行脚印,伸向再也不用借锅借米的梦中好光景。
  一次,突发阑尾炎,到医院做手术,牛玉琴伤口没长好就跑回来种树。
  没功夫去医院拆线,她抄起一把剪树枝的剪刀,撩起衣襟,“咔嚓”一剪子下去,一咬牙,带着血丝的线从肉里抽了出来。
  她没料到,还有更痛的痛在等着她。
  加旺病了——骨癌。她独自挑起全家担子。
  丈夫下葬第二天,她就带着造林队开进了沙漠。
  一场暴雨,浑身透湿,发起高烧。她拔下一根缝衣针,给自己十指放血。不管用,又找来大把干辣椒面,掺和到开水里,连喝两大碗。天亮了,摇摇晃晃进了林地。
  那几年,牛玉琴人财两空,倒霉透顶,几乎山穷水尽。
  卖!她卖口粮、卖水缸、卖皮袄、卖棺材,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换钱买树苗。
  棺材卖了,一时还用不上;皮袄卖了,怎么过冬?
  先把树苗种上,冬天还没想呢。
  不知多少人劝她改嫁,把林子卖了,过几天好日子。牛玉琴就一句话:“树,我不能卖;人,我不改嫁。”
  她腰上挂着一只小小的铜铃铛,那是结婚前加旺送她的定情信物,已戴了48年。铃铛摇曳着她和丈夫共同的富裕梦。为了这个梦,再累,再苦,她不放弃。
  年复一年,牛玉琴种树出了名,还作为改造人类生态环境杰出代表登上了联合国讲坛。人一出名,流言也跟着来了。有人说,她这个英雄掺了沙子,造林的亩数是虚报的。
  牛玉琴的儿子气血翻涌,要跟人家拼命。
  不动声色的牛玉琴摁住儿子。
  她坐下来,写了这样一封举报信,寄了出去——
  “省林业厅领导:
  被誉为‘治沙英雄’的牛玉琴其实是个假英雄,其目的显然是为了骗取名誉和个人得利,动机不纯,请你们尽快派人测量核实。
  1991年7月11日”
  专业人员来了,精确测量后得出结果:牛玉琴治理荒沙1.7万亩,植树100万棵以上,植被覆盖率40%以上。
  此招一出,谣言顿消。
  多年后,她在回忆录中写道:“艰难的生活磨练出我坚强的志气。”
  三北逐梦人共同的秉性——心气高,脾气倔,韧劲足。
  为了一个改变命运的梦想,他们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敢为。
  另一位逐梦人殷玉珍,就住在牛玉琴家6公里外。
  当初,殷玉珍嫁进沙漠,40天后才看见一个外人,兴奋得挥手大叫,结果把人家吓跑了。她找到那人的脚印,用脸盆扣起来,一连十来天,就和脚印聊天:“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跟我一样苦命吗……”
  少女时代对爱情和生活玫瑰色的憧憬,破碎为一片黄沙。她暗下狠劲:“宁肯种树累死,不叫沙子欺负死!”
  栽树累得早产。狂风怒号,黄沙扑面,她靠墙根站着,长辫子咬在嘴里,一使劲,孩子掉落在沙子上。她剪断脐带,一拍屁股,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儿啊,你命大,像娘。”
  又一个背树苗进沙窝的春天,殷玉珍流产了。
  孩子埋在沙梁下,她围着小坟栽下一圈杨树苗,对还没见过世间绿色的孩子说:“娘对不起你,娘一定把你身边这些树栽活……”
  爱与恨,笑与泪,生与死——梦想,与三北人血脉相连。
  采访中,脖子总搭着一条白毛巾的牛玉琴带我们再次登上林丘。她脸上泛着微笑,可又有一丝落寞,一闪而过。
  如今治沙11万亩,已达到行政区划允许范围的极限。无沙可治的牛玉琴,感到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失落。
  这是一个逐梦人无梦可逐的痛苦和惆怅。
  此刻,蓦然想起牛玉琴关于最大梦想的回答——回到当年,一个人,站在沙漠上。
  这个问题,我们也问过其他英雄。石光银毫不犹豫地说——治沙;王有德的回答同样是治沙。
  每个造林人,都是绿色梦的追逐者。一次次伤痕累累,一次次浴火重生,即便功成名就抵达终点,又都义无反顾地选择返回人生的起点——重新出发。
  不甘命运,奋力拼搏,坚韧不拔,永远向上。他们的生命没有终点,只有起点。
  ——这,就是三北精神!这,就是三北人!

  心灵绿洲

  采访车向毛乌素沙地挺进。
  窗外景色由绿到黄,最终只剩下棱角分明的层层沙丘,从眼前直铺天际。包着各色头巾的西北男女在打草方格,弯腰,伫立,推进。
  此情此景,恍若岁月倒流。由今天上溯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回到了三北工程的时间起点。
  一幅幅久违的画面再次闪回——
  “干!”风沙深处,石光银众人酒碗相撞,誓言在耳。
  “走!”王有德带领职工,铁锹掘进沙土,挖出第一行树坑。
  “叮呤呤”铃声响起,牛玉琴和张加旺抱起树苗,爬上沙丘。
  在自家门口种下第一棵榆树,白春兰和丈夫相视而笑。
  ……
  星移斗转,三十多年过去了,昔日的少男少女已经两鬓斑白,一些人随风而逝。
  沧海桑田,曾经的贫穷和绝望逐渐远去,埋葬了亲人战友的土地已是草木葱茏。
  ——绵延万里的北中国辽阔疆土,经历着由黄到绿的神奇转换。
  三北治沙人,如一棵棵挺拔的大树,编织起这无尽的绿。我们问:你像什么树?
  石光银说,我像樟子松,百年死不了,治沙干到老;
  牛玉琴说,我像新疆杨,不弯曲,向上长;
  白春兰说,我像老榆树,生命强,树冠大,好乘凉;
  张生英说,我像小叶杨,能固沙,不张扬; 
  殷玉珍说,我像香花槐,满树都开花,老远闻到香……
  三北人的生命之树各有不同的形态,又都是一样的绿,一样的坚,一样的韧,一样的向上,汇成心灵的绿洲。
  三北工程35年,是生态恢复与保护的35年。
  我们又想起了站在成片枯死林木之中的邱建成。
  他四处去讨说法。人家争辩:为了几棵树就得把工业园关了?
  邱建成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工业和种树就势不两立?
  一面是生态工程艰难建设,一面是工业化狂飚突进。为工业文明的奇迹欢欣鼓舞的我们,有时也不得不为青山不再、绿树难留而扼腕叹息。
  当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发生冲突时,该如何看待?如何取舍?如何平衡?
  太中银铁路挺进河套时,在盐池划了道圆弧。有关方面增加上亿元投资,绕道十多公里,只为保护张生英和职工种植的上万亩林地。
  在这道漂亮的圆弧上,我们看到了文明和进步,看到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未来和希望。
  三北工程35年,是人类重新认识自然的35年。
  在陕西神木,新一代造林人张应龙10年种树30万亩。如今,他有新的担忧。
  林场里的海子,过去每年都飞来几百只野鸭,欢叫戏水。自从发展育苗产业、大量使用除草剂,这样的画面再也见不到了。
  “站在岸上,耳边一片寂静,树林起来了,鸟却少了。怎样做才更符合自然规律?该如何与自然相处?”他不断自问。
  于是,他尽量模拟自然生态系统,对沙漠“九治一放”——九分绿化,一分保持原貌。
  在库布其沙漠,内蒙古亿利集团“宜树则树,宜草则草,宜灌则灌,宜荒则荒”,科学治沙造林,尽可能使林区形成自我循环、自我修复的生态系统。同时,以“公司+农户”方式开发沙产业,不仅实现植树造林的可持续发展,还使大沙漠变成农牧民的“钱袋子”。
  从毁林垦植到治沙种树,从惧怕沙漠到亲近沙漠,从征服自然到尊重自然。数十年来,三北人精神世界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与自然的单纯抗争,演化为和谐的对话与交融。
  车下高坡,平野千里。
  穿行在浓密绿荫中,我们感慨万千:是谁,为这曾经荒蛮的土地重披绿装?是谁,使饱受生态恶化之苦的三北人民重展笑颜?
  35年来,在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勤劳智慧的三北人民创造了人间奇迹。三北工程被称为世界生态工程之最,规模之大,时间之长,工程之难,效果之著,为世人瞩目、惊叹。
  国家引导,群众参与,三北人民闯出了生态建设的中国道路。
  顽强生存,追逐梦想,三北人民彰显了无愧时代的中国精神。
  齐心协力,众志成城,三北人民凝聚了不可战胜的中国力量。
  1978年-2050年,三北工程恰与改革开放全程同步;工程全面建成之际,也将是我国现代化建设第三步战略目标基本实现之时。
  民族复兴道路不会平坦,三北工程也进入“啃硬骨头”关键阶段。建设美丽中国、发展生态文明,难点在三北,希望在三北。
  三北绿色梦,与中国梦同行!
  车行原野,极目远眺。遍染绿色的沙丘与依旧褐黄的沙丘交错而立,相互守望。
  我们不禁遐想,在那人类感官不能触及的时空里,黄丘与绿丘是否也会喁喁私语?
  绿丘:人类的几十年,改变了我们的千百年。
  黄丘:我是你遥远的从前,你是我不久的未来。
  绿丘:人们终于找到了打开大自然宝库的金钥匙——平衡与和谐。
  黄丘:也许,找寻才刚刚开始……
  车行迅疾,语声渐远。那无尽的对话,消失在莽莽丛林中。
  夕阳下,古长城遗址与绿色林莽交相辉映。
  突然,一群蓑羽鹤直冲云霄,在巍峨的烽火台上空低回盘旋。随着头鹤一声长鸣,它们飞向晚霞燃烧的天边,飞向生命的起点,飞向绿荫如盖的家园,恰如一个代代相传的古老寓言。

  (“地球绿飘带”系列报道详见新华通http://www.xinhuaton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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